close

7/2 中午,當全家正忙著準備當天晚上出國的最後行李清點,我也在電腦前做一些例行性的工作設定時,父親看著報紙在樓下嚷嚷:

「喂,你們台大什麼原理研究社好像出了什麼事情啊?」

「台大原理研究社」是背後由統一教所贊助指導的一個社團。社團本身跟我是沒什麼關係,但我有一個系上的同學兼好友入了那個社團,而且還挺活躍的。基本上這個社團平常算是頗低調的,而且因為與統一教有所關連而在校園中評價兩極,為什麼會上了新聞呢?走下樓接過報紙,我讀了起來:

苗栗老庄溪溯溪 台大生命喪水潭
【聯合報/記者羅緗綸、游振昇/苗栗縣報導】

台大日文系三年級學生陳建良昨天上午參加中華民國大學原理研究會主辦暑期營隊活動,未著裝備在苗栗縣長青谷下游的老庄溪溯溪,他雖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卻溺死在約一百五十公分深水潭。 ……

才看完第一行我就愣了一下。建良?真的是那個我認識了三年,一起上課一起吃飯的建良?循著鉛字,我繼續往下讀:

和統一教關係密切的大學原理研究會,邀台大等十校、卅三名學生,昨起在苗栗縣卓蘭長青谷遊樂園舉辦三天活動,首日活動即出事,活動也提前結束。

陳建良(廿一歲)被拉上岸時,已無生命跡象。消防隊員做人工呼吸時,發現他的舌頭內縮「吹不進氣」,費了好大勁才完成人工呼吸,但已回天乏術。

「救起他時,赤腳、穿T恤、短褲,戴著附細繩的棒球帽,細繩還緊纏在脖子上。」打撈陳建良上岸的義消黃奕憲說,陳建良身高沒問題,但未著裝備,在水底發現時,陳建良仰躺貼在水底,雙手握拳,應是溺水時前緊張造成。

大學研究會工作人員陳延任說,「那一刻太快了」,溯溪安排走約一公里溪流,六至八名學生一組,陳建良高一百八十公分,走在最前頭。

學生說,昨天溯溪大都約膝蓋深,沒想到近水潭時突然變深。水潭寬約五、 六公尺,長約卅公尺。當時走在陳建良後面的逢甲大學劉姓學生說,「我離他五、六公尺,但潭水好像很深,拉不到他,他還舉手求救」。

陳建良的家屬昨天下午接到通知後,從北縣新莊市趕到中縣東勢農民醫院,但仍來不及看到陳建良最後一面,哭得很傷心。陳建良的母親說,前天曾問陳建良暑假是否要打工?他說要參加活動,想要多幫助人,前晚離家,但沒說到那裡。

卓蘭長青谷負責人徐茂松說,長青谷原本是遊樂園,近年來已轉型為民宿,昨天陳建良溺死的地點在長青谷範圍外,他沒有提供溯溪的活動。徐茂松的父親徐福漢也說,他曾建議營隊改走安全的淺灘,但未被接受。

擔任領隊的大學原理研究會主任馮亨智向警方說,營隊活動未投保意外險,前天曾由工作人先溯溪探路。不過,工作人員表示,今年是第一次舉辦溯溪活動,研究會將善後及退費。

警方表示,將要調查相關人員有無業務過失致死刑責。

 

讀完之後,突然感到一陣空虛。這是我第一次,從報紙上看到自己身邊的人的死訊。

 * * *

三年前剛進台大的時候,建良是我第一個認識的系上同學。

「不好意思,請問那個位子有人坐嗎?」

就這樣,十分平常的一句話,從日文會話的第一堂課,開始了我們相識三年的時光。

因為選課的重複度很高,或者也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我們每堂課都會碰面。共同科目選的是一樣的教授,分組通常在同一組,中午吃飯也幾乎是一起去找哪裡有還沒去過的店。因為這樣的關係,我看到建良不為系上其他同學所知的另一面。

吃飯的時候,建良對台北的交通總是意見多多。他對於機車、公車和行人之間的關係有很敏銳的觀察力。

上國文課的時候,分組討論唐代傳奇小說。建良跳脫制式的思考可是為我所屬的小組加了不少分數。

日文會話課寫劇本,建良無厘頭式的對話模式讓同組的組員有時看傻了眼,卻又不得不佩服他獨特的創意。

總之,我所認識的建良──至少在二年級以前的建良,就是個很有趣,甚至毋寧說是個可愛的人。

但三年級後,建良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參加了大學原理研究社。誠如前面我所提的,那是一個統一教主導的宗教性社團。因為選課時間上的錯開,我跟他碰面的機會逐漸變少。建良從家裡搬出來到學校對面的溫州街一帶和社友一起住。有時想找他,他的手機卻總是關機。跟他說:你的手機怎麼都不開呢?建良只是笑一笑,答道:反正也沒什麼需要嘛。上課翹課的次數變多了,對於本科的學習也逐漸顯得漠不關心的樣子。三上結束時,建良五科本系必修被當掉四科。

三下,我們唯一共通的科目只剩下高級日語,也就是說一週只見面一次,兩小時。有幾次我也想試著找他出來吃飯,但電話不通或沒人接聽是通常的情況。我不否認我其實對建良有些失望。就這樣,一週兩小時,甚至是兩週兩小時的見面變成了常態。見了面也多是談談一些可有可無,瑣碎而例行的事情。明明以前還會跟我聊一些人生哲理或是社會事件的。

 * * *

6/21 高級日語期末考。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建良。他跟前幾次一樣,穿著一件看起來很不合天氣狀況的長袖夾克,在大家都坐定之時才進入教室。系上的同學應該都會覺得奇怪吧?在這麼酷熱的天氣裡,為什麼建良還要穿著這樣的長袖夾克呢?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很想知道,但建良始終沒有說為什麼。一如既往,建良還是很早就寫完離開了教室,而我則拖到鈴響前幾秒才倒數第二個交卷。下課後,一位學姊來找我借講義,我陪她到隔壁的福利社去影印。途中我們還聊到建良的選課和學分問題。那是我最後一次談起建良的名字。

然後,直到三週前的 7/2,我看到這篇新聞報導。不久系辦就打了電話來,說是中天想要電話採訪我,因為我和建良私交比較密切。但我婉拒了。

出國的期間,我有意無意間地會想起建良。建良和我一起上課的情況、一起去吃飯的餐廳、一起討論過的話題,都慢慢浮現在腦海中。一年多前,建良曾在學校旁邊的辛亥路不慎摔了車。當時我接到他的求救電話,趕到現場把他載到學校的醫務中心去治療,同時見到了建良的母親。而我實在不忍去想像,他的母親在聽到兒子溺水身亡後,那種痛苦的表情。

在我和他認識的三年中,建良總是用他自己的步調生活;不管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行動和想法。而今,建良卻因為參加他所用心投入的社團活動而不幸喪命。建良多次和我討論過生與死的問題。但這次,他卻沒辦法將他所選擇的答案告訴我了。

 * * *

系辦打電話來希望我能提供建良的照片時,我才驚覺到我手上連一張建良的照片都沒有。曾幾何時,我以為我們見到彼此是多麼自然的事,但命運卻也毫無預警地將建良從許多人的身邊奪走。只剩下電腦裡 MSN 的對話歷史紀錄,和在這裡兩篇以共同作者身分發表的兩篇文章,能夠作為他曾經在我生命中發光的證據了吧。

願你安息,一路好走,建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沐丘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