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營浮生錄 ep.04：滿身菜味不飄香 @ 沐丘雨

「現在時間 0600，連上各位弟兄早安。等一下著整齊服裝，三分鐘後連集合場上集合！」

「三分鐘後連集合場上集合！」

聽著廣播，全寢室的新兵跟著大聲複誦。好久沒有這樣大聲地扯開喉嚨嘶吼了。

接下來 30 幾天的每個早晨，所有人戒慎恐懼地就等著通知起床的廣播響起，希望別在一天的開始就出包而挨上一頓臭罵。

* * *

對於剛進國軍 Online 的新兵來說，最難適應的幾件事情，第一個就是「時間」。

永遠不夠用的時間，還有永遠都覺得很匆忙的時間。

我入伍的時候已進入 10 月，所以起床時間是早上的 0600 (冬令)，但這並不代表可以睡到 0600 才起來。每到過了 0500 時，寢室裡就有許多人開始爬起來，摺棉被、摺蚊帳、上廁所、盥洗、換裝，每個人都無聲地動作著，形成一種極為奇妙的氛圍。士官長很受不了我們這麼早起弄得整個寢室亂哄哄的，還曾經發出 0530 前不准出寢室盥洗的禁令 (事實上是沒什麼人理他)。老實說，我們也不想那麼早起來。能多睡幾十分鐘的話，誰不願意？問題是全連 160 幾人，盥洗什麼的也要排隊，不早一點起來，下一個來不及集合早點名的說不定就是自己。

所以更進一步精確地說，時間不夠用的原因是「團體行動」。什麼事情都得和團體一起做，原本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也會變得很複雜。

早點名三分鐘內集合完畢，有人穿錯衣服裝備沒帶齊全，有人遲到慢吞吞，挨罵。

進餐廳喊「親愛精誠」，有人手腳不協調，口令喊錯聲音不整齊，全連就在餐廳前轉圈。

晚上就寢前洗澡，160 幾個人擠大概 10 間浴室，一小時左右要搞定，所以永遠都是至少兩個人洗一間 (當然，這有破解的方法，就看個人功力)。

對於剛唸完大學或研究所，習慣了我行我素生活多年的年輕人來說，跟一群完全沒有共同生活經驗的人湊在一起，天天睡在同一個寢室，在同一個餐廳吃飯，每天上一樣的戰鬥訓練課程，被同樣機車的長官狗幹，這種生活真的是難以想像的。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有著不同的處世方式，不同的生活節奏，和不同的環境適應力。總有人會忘記東西，動作比較慢，分不清刺槍的左右步法，退後十三步快跑的時候永遠多踩一步或少踩一步。這並不是說那些做錯的人比較笨；而是他們可能永遠記不起這些原本不屬於自己生活中的東西，就好像唸文組的我永遠記不得三角函數的用法，只依稀模糊地記得 sin、cos 是一樣的道理。

但在軍隊，長官哪管得了那麼多呢。做錯的，就做到對為止。做到讓你不得不記住，用反射動作也要記住軍中的種種規矩。

然後，時間就花費在守住「團體行動」的整齊性上，因為你必須一再確認不會出錯，所以除了睡覺時間，每一刻永遠都是忙碌的。

* * *

一般來說，為了部隊每日生活的正常運作，新訓的連隊都會把全連按「班」分配工作，所以就有所謂打飯班、擦槍班、器材班、資源回收班等等的工作編組出現。

我所屬的那一班，則是分配到比較特別的「合格驗證班」。「合格驗證班」按字面上可能看不太懂到底是在做什麼東西，不過如果講得比較簡單一點，就是類似像「文書班」性質的工作，利用每天晚上專門幫連上填寫操課的記錄資料等等 (看得懂的人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其實就是幫連上「做」資料的班)，基本上算是蠻輕鬆的一個任務編組。而擦槍班、器材班就很累了，都是每天靠勞力在工作的編組：聽說擦槍班一個人一次就要負責保養連上將近 10 把 65-K2 步槍！器材班則是每次操課前和操課後都要負責搬運教具等等，簡單來說就是搬運工。資收班主要整理連上的垃圾，說辛苦不算是太辛苦，但要處理垃圾的時候就會覺得分類是件很繁瑣的工作...

打飯班被稱為是新訓單位中的「天下第一班」不是沒有它的道理 (事實上我覺得不管到哪裡，打飯班都是「天下第一班」，因為真的太辛苦了)。只要輪到打飯班的那個禮拜，永遠都是睡不飽、筋骨痠痛。早上永遠要比別人早半小時起床，中午永遠沒有午睡時間，晚上用餐後的休息時間也近乎於無；唯一的好處是吃飯打菜時可以先挑自己喜歡的菜，還有上午第四節跟下午第八節的戰鬥訓練課程可以提早開溜去準備打飯。但說真的，拿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翹兩節課、比其他弟兄吃好一點東西的小利，來跟可以正常休息的生活作息比，那點好處又顯得微不足道了。雙手總是泡在油膩膩的水裡，在鐵餐盤倒上一大坨好像不用錢的沙拉脫、用著小到不能再小的菜瓜布奮力刷洗，最後還要提著重得要命的廚餘、忍著廚餘間的異味把廚餘倒進廚餘收集桶，有時候你真的會懷疑，究竟是來國軍訓練作戰技能還是來當國軍餐廳的雜工。

不過說到吃飯這檔事，新訓單位的餐廳也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或者應該說，要供應每天 500 多人 (一個營) 每餐在同一個小時內用餐完畢，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永遠記得餐廳裡面那個脾氣很壞的廚房領班總是暴跳如雷的模樣，但也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變成那樣的人。對他們而言，這就是戰爭。一場必須讓所有人在特定時間有東西吃的戰爭。

走進伙房，看見伙房兵們揮汗如雨地在攪動幾個直徑約有兩公尺的大鍋，彷彿有一種來到動物養殖場的錯覺。如果你妄想從那裡面能夠蹦出好吃的菜餚的話，我只能說絕對是癡人說夢。對他們來說，東西只要能煮熟可以吃就不錯了，所以也不要想能有什麼精準的調味──基本上調味料都是一包兩包往鍋子裡倒的。

於是乎，配膳檯上出現煮得已經接近發黑的炒青菜、調味調得不知該說是甜還是酸的紅燒獅子頭、又乾又老的滷豬排，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了。外加桌上一大碗只有三塊冬瓜兩顆貢丸的冬瓜貢丸湯 (12 人份)、幾乎等同糖水的紅茶，這就是國軍新訓單位時典型的伙食形象。有時候我會很想問問獨自坐在前面講台上用餐的營長：這樣的菜，您覺得好吃嗎？當然，營長的菜是特別挑過的，跟我們這些菜兵吃的檔次不同。而且營長大概比較喜歡去營區外的小吃店吃飯吧 (笑)。

* * *

「現在開始晚點名。洞拐洞！」

「有！」

「洞拐么！」

「有！」

…

「洞九九！」

「有！」

「么洞洞！」

「…」

「么洞洞呢！」

「報告班長，他睡著了。」